和年轻人的惊诧不同,在坐的诸博士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眼观鼻,鼻观心。
真有后世禅宗的‘不是幡动,不是风动,而是心动’的味道。
哪怕江升,也是神色如常,纯当看不见。
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如今的儒门,还不是宋明那般炫酷狂拽屌的无敌存在。
可以对武将、军事指手画脚,甚至动辄折辱、屈杀。
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
整个知识界,在大汉帝国的地位,都非常尴尬。
便是号称执政的公羊学派,也不过是一个‘缘饰’的地位而已。
什么叫缘饰?
通俗一点,就是个辅助!
虽然还不至于包鸡包眼,为大哥挡枪,替中单踩雷。
但也是需要的时候,才有地位。
一旦恶了统治集团,马上扑街的命!
休说是他们这些博士了。
便是整个天下的文官系统,究其根本,也只是为天子和他的大将们打工、擦屁股和刷buff的命。
看不清这一点的,早就被赶回家种田了。
纵然是江升,别看以前,到处鼓吹‘莫如和亲便’,宣扬着西汉版的光荣孤立。
但,他连一次也不敢在军方面前说!
上一个敢这么乱说的人,已经凉了差不多二十年,脑袋都被匈奴人带回家做夜壶了。
而汉家天子和将军列侯们,更是早就用铁腕和现实,教育过了这些文坛领袖——这个天下,当家做主的是谁?
而现在,在这新丰演武场中,数十名将军列侯、都尉、校尉,临襟正坐。
谁敢在这里叽叽歪歪?发表意见?
再说了……
所有的博士们,此刻都看到了长孙殿下脸上挥之不去的笑意,以及那位张蚩尤脸上的笑容。
虽则在思想文化界,靠着董仲舒的一波团战打赢,儒门确立了不二的统治地位。
但,也因此迅速分化为今文和古文两个对立阵营。
更使得大量其他诸子的巨头,穿了儒袍,混了进来。
所以,儒家内部的混乱和对立、矛盾,远胜元光之前。
彼时,儒生们还能和衷共济,今文和古文,还能‘君子之争,必也射乎’。
现在却是……
恨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砍死那些异端扑街!
公羊和谷梁,今文和古文,围绕道统之争,暗地里做了无数龌龊事,干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
就是一门之内,相同的学派里,打起来的时候,也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最典型的,莫过于当初公孙弘对董仲舒做的事情。
所以现在,不论是江升,还是徐襄。
不管他们喜不喜欢现在的新丰。
喜不喜欢目前的新丰体制。
都不敢说坏话,更不敢非议。
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不仅仅无济于事。
更会得罪那些掌握了权力,真正的贵族。
更关键的是……
徐襄和江升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两个人。
一个是公羊学派的董越。
另外一个是刚刚入京的诗经博士贯长卿。
董越,自不用说了。
公羊学派的激进派和理想派,如今已经彻底沉迷于那张子重的‘建小康、兴太平’的描述中。
以为只是解脱自平王东迁后,礼乐崩坏的乱世,回到那有圣王治世,天下太平的理想国的最佳路线。
故而,别说是新丰的官吏们打算兴武建功了。
就连工坊园里的‘奇技淫巧、机变械饰’之事,现在也被公羊儒生们诠释为‘六府之事,格物致知之道’。
某些恬不知耻的家伙。
甚至举起了子夏先生的神主牌来给新丰的工坊园辩护。
搞得江升,都有些没法接话。
至于贯长卿……
毛诗学派,虽然是从抄袭谷梁思想起步。
但其孜孜以求的,是光大《诗经》正义。
诗经正义是什么?
先王之教,圣王之制。
而这先王之教,圣王之制,又为何物?
一言以蔽之,就是‘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用诗经的话来说就是‘啴啴焞焞,有霆如雷’‘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更别提,那张子重手里还有一块胡萝卜——《诗经》国风系统。
自数月前,这张子重放出了那《诗经》序后,便当起了散财童子,把那诗经的国风系统,给当代的五家诗学派,一家送了一份过去。
然后……
齐诗学派、鲁诗学派、韩诗学派、楚诗学派和毛诗学派,纷纷宣布和公开了基于自身理念的国风系统和划分方式,又毫不客气的把那诗经序,稍作调整,就贴在自家的经典的第一页上。
好嘛,于是,五家诗都受此人恩惠。
而且,五家诗全部有求于此人了。
道理是很清楚的——倘若这张子重对外表态,他更喜欢某家诗的倾向。
那么,立刻就会对其他四家诗的正统地位,造成动摇。
而且……
毛诗学派乃是古文学派!
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的区别,除了古文大都是‘有良心的历史发明家’‘ppt创业者’外。
其与今文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古文多数有着非官学,从民间起步、传授、坐大的特征。
所以,多数古文学派,都带有草根特征。
这种特质,决定了他们的学风、思想、主张,其实源于民间。
很不巧的是,毛诗学派来自河间,也是从河间国发力。
在与当地的韩诗学派的斗争中,毛诗学派的学者,只能是另辟蹊跷,走一条有别正统的诗经系的道路来争取支持与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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