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宗儒回来的时候,韩缜、韩维仍都在后厅,没有出外,也没有见客,显然是在等着韩宗儒。
不待韩宗儒和韩璃行过礼,韩缜就迫不及待的追问,“是不是撞上了韩冈?”
章惇、韩冈等一干宰辅的动向,牵动着东京内外。韩冈到了苏颂府不久,韩维、韩缜就都得到通报,可那时韩宗儒早就出发,直到听了韩冈自报家门,才知道撞上了宰相:
“侄儿是没想到韩相公就在苏平章府上,故而有些话就没能说出来。不过侄儿跟苏、韩二相,聊得也算投机。”
聊得投机?
韩维、韩缜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
韩宗儒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很清楚——腹中确有锦绣,在家中也能侃侃而谈,可见了外人,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倒不住来了。
能放他代表家中去见苏颂,只不过看在他外表憨厚,嘴巴笨拙,容易得人信任,可从来没想过韩宗儒能与拜访的对象谈得有多投机。
韩维渐生怒,韩缜问道:“聊的什么?”
“代州医院的一项新手术,破腹治绞肠痧,论文刊载在最新一期的《自然》上。”
韩宗儒日常摆弄花草虫鸟,韩缜、韩维多少都知道一点,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能与宰相共论的水平。
韩缜惊讶都露在了脸上。在自然格物上,苏、韩二相是世所公认的大宗师,能与大宗师共论,韩宗儒的水平无论如何也不会太低。
只是难知真伪。
韩缜按下心思,笑道:“常官见宰相,不过三五句话就被打发了。十一这回可是让苏子容、韩玉昆都破了例。可有什么想法?”
“只是想到六一居士的一段话,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这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吧。’韩璃腹诽道。
方才突然进了书店找这《朋党论》,是为了有所启发,还是重新温习了一遍,好用来说服祖父?
韩璃还真闹不清楚自家父亲是在弄什么玄虚。
但不管是什么用意,韩璃看得出来,祖父和叔祖那边听得更加用心了。
“此话怎讲?”
韩缜都没察觉自己不再是四平八稳的坐着,下意识的身子已经在向前倾。
韩宗儒慢慢的说着,就像他的动作一般迟缓:“儿子平日闲居乡里,偶尔分心于格物,亦曾在《自然》上发表过几篇劣文,不想就让苏、韩二相给记住了。”
还有三伯祖!韩璃心中叫道。做过宰相的三伯祖一句赞许何其珍贵,但他的父亲却跳过了,绝口不提,更是绕着弯子说话。
韩维不耐烦,“有话直说。”
韩缜瞥了兄弟一眼,语气更加温和:“十一你的意思是……”
“之前叔父也说过,韩冈根基不厚,家世浅薄,一旦失位,便再无今日的煊赫。”
韩缜点点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可以说是公认的。
相比起河北、京畿一干累世簪缨的大家族,韩冈家族的底蕴就太差了。再传个两代或许会有所改变,但现在,把岳父王安石都逼成了敌人,韩冈根本是孤家寡人一个,看似鲜花似锦,一旦离位,立刻树倒猢狲散,根本没有与他同休共戚的亲族。
“当然,”韩缜补充道,“西北方面,韩冈还能说说话。”
“关中能说什么话?”韩维哼了一声,“蓝田吕氏是什么家世?韩冈却偏偏与他们交恶。要不是他,吕微仲怎么进不了两府?”
韩缜不同意韩维的观点,“关中有一横渠书院足矣。还有河东,两广,韩冈曾经任职之地,都有一份人情在。不过他在中原,河北、东南都是毫无根基,日后的大议会,还是以这几处为主。”他望着韩宗儒,“十一,你觉得有哪里不妥?”
“所谓根基厚薄,不外乎得人众寡。世谓韩相家世浅薄,但他还是有人的。掌握大议会,也并非难事。”
说到这里,韩维韩缜基本上明了韩宗儒的意思,但还是难以认同。
韩维冷着脸,“就如你?”
韩宗儒低下头,但很快又抬起,斩钉截铁,“正是!士人交往,要么诗文,要么风月,又或是经义。”
讨论经义这是在进士科改以经义取士后兴起的风潮,多是州学、县学中的学生相互切磋。
“但如儿子这般,不擅诗文,不擅风月,”
韩宗儒的嘴角抽了一下。风月他想擅长也擅长不了,以他这模样,哪位名.妓会看得起,过去随兄弟去青楼,他从来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又无望进学的,过去就只能留在家里,或是混迹下流。”
可不是就在家里呆着。韩缜心道。自家的这位侄儿平日少出外,多以读书自娱,一是懒,第二是没朋友。
像韩宗儒这般,缺乏文才,毫无魅力,又不擅经义的士人,他们的日常生活的确很乏味。
“但现在多了一项……”韩宗儒的声音大了起来,“格物!”
他在父、叔面前大声道,“《自然》一期数万份,加上传阅,对格物之道有意的士人,天下间不啻二十万。”
“有多少能做进士?”韩维冷声问道。
“进士三年不过四百人,而诸科,三年则有八百之众。大议会的成员,须是进士和诸科,进士必做官,大议会中,纵有进士也不过是老弱病残,终究是诸科的天下。”
在《自然》上下功夫,基本上都是有钱有闲的士人,正是最有可能成为议员的一类人。而同样有钱有闲,心思却放在风月诗文上的士人,想要考一个诸科出身出来,远比不上前者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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