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流如织,却安静得听不到几句人声。
大多数人都在念念有词,低着头,只看着脚下。
开宝寺的铁塔下,这样的场面并不鲜见。每到正月初一、四月初八、腊月初八等节日,开封府中有数的大丛林,总是会这般人头涌涌,却又安静的只有唱经呗诵的声音。
不过,这并不是佛诞日或元日进香。
皇宋三年方得一次的抡才大典——进士科礼部试,终于在今天开始了。
数十步之外,贡院的大门敞开,汹涌的人流正慢慢的汇入贡院之中。
间中有几声来自于贡院守卫的呵斥,但反而更显得人流安静得异常。
远在贡院前街两端的街口处,开封府便设下了鹿角栅栏。所有送考之人,全都给拦在了外面,能走进这条街的,要么是应考的贡生,要么就是官员,至少得有着身份证明才能通过。
黄裳并非第一次站在科场外,但作为旁观者还是第一次。
原来身处在数千人中,完全没有感觉到有这般安静。当时只顾着回忆自己事前写好的猜题文章,走了几步又去想会不会再次落榜,到了门前,就收拾心情,完全不去看周围的情形。
每一科上京应考的数千贡生,仅仅是天下间数百万读书人的一小部分。从数千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三四百名进士中的一员,说比例,比不上百里挑一的州中解试,但这是与天下间数以百万士人中的佼佼者同场竞争,难度自是又上了一层。
所以在当时,黄裳的心中只有紧张,身在人群中,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不像现在,已经处在人流之外。
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红尘之中,这才叫超脱。
而自己,是超脱了。
站在开宝寺的牌楼下,黄裳看着一名名装束各异的士人从他的面前走过。
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老的能须发花白,年幼的就只有十七八。
黄裳刚刚看见一名只有十三四的贡生走过去,不知是天生个矮加娃娃脸,还是当真只有这个岁数。不过有别于周围同伴的紧张和小心,那位贡生倒是显得趾高气昂,意气风发,大概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黄裳无声的笑了起来,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意气风发。
十七岁第一次州中应举,便高中前三,当时以为一榜进士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但十余年下来,却颗粒无收,纵然一次次的州中解试都能名列前茅,但一到京师,便铩羽而归。
如果是关西、河东等处士子倒也罢了,州中头名到了京中能列名榜末已是侥幸,但自家乡里是福建路南剑州,天下各路应举之难无如福建,而福建应举之难则无如南剑,多少乡中远在自己之后的士人,都陆陆续续考中了进士,而自家却依然只能一次次的遗恨科场,这让他情何以堪?
直到游学到任官襄州的族兄那里,遇上了韩冈为止。黄裳选择了仿效韩冈,先为幕僚立功得官,有了官身再去应考。
换了心境,也许原本在科场上拥堵在心中的才学,便能够发挥出来的。
其实也算是畏难而退了。
不过黄裳当日拜入韩冈门下的时候,决然没有想到,自己甚至能够跳过礼部试和从来无缘一见的殿试,直接拿到进士资格。
黄裳已经由太后钦赐进士出身,与眼前的这些犹在贡院门前紧张得发不出声的贡生,已经不在一个层面上了。
但黄裳的心情反而更为紧绷。
新进士张榜,琼林苑赐宴,接下来就是轮到他上殿了。
不过想要拿到上殿参加御试的机会,还要经过三馆馆阁成员的考核,也就是所谓的阁试——这才是最大的难关。
本朝自开国以来,通过制科的士人数量都没超过五十人。
而本朝的进士有多少了,一万、两万,还是三万?黄裳估计从没有人数过,但绝对是通过制科人数的数十倍——这还是包括开国之初的几十年,进士科平均每科只有十几二十人通过的情况。
就是现如今的朝堂中,有着进士头衔的,至少两千人,占据了朝官的绝大多数,同时也是地方各级亲民官的主体。而当今还在朝中的制科出身官员不过两手之数,前日还刚刚少了一个,贬了一个。
为什么制科多年来就那么几十人能够通过?主要就是阁试一关刷去了太多滥竽充数之辈,那是远比礼部试更为严格的考核。
否则到了御前,几句好话一说,说不定就能让天子晕头转向,加之上表举荐的重臣,也多半在殿上,配合着搭个腔,一个制科出身的资格就轻松到手。
可以想见,阁试的题目必然是往难里出,出的简单了。让太多人通过,岂不是伤了崇文院的名声?三馆秘阁中的成员,想来也必是以无人通过为荣,以放人过关为耻。
依靠恩主提前拿到的进士出身,万一连阁试都通不过,黄裳可没脸再去见韩冈。
不过黄裳若是没有些自信,就不会到开宝寺这边来。
来此目送贡生,可以说是感慨,也可以说是怀念。
因为这一切已经与他再无关系。
这段时间以来,黄裳对经史典籍以及历代注疏的攻读,远比旧时更认真了十倍。半年多下来,自觉学问又精深了一层。若是回去考进士,也许也能一争前十。
黄裳的嘴微微抿了起来,与眼神一般的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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