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敲定,窗外已经是雄鸡三唱。朝东的窗户,透进来清晨的霞光。
心神放松了下来,韩冈喝了口走了味的凉茶,看着尤是精神抖擞的大舅子,问道:“此事我们这边就算定下了,不知元泽你准备什么时候奏禀天子?”
王雱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绷了起来,苦恼的神色又出现在脸上,答非所问:“这件事不能瞒着天子。”
“自是当然!”
欺君乃是重罪,王安石和王雱都不至于犯这般愚蠢的过错。前面上书要在冬季开河口,又要造碓冰船,王安石在崇政殿中费了好一番口水,才让天子点头应允。现在回过头来,又变成了用雪橇运粮,出尔反尔,天子必然心有不快。
但如果瞒着赵顼不说,情况会更糟。这件事肯定要爆出来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如果作为九五至尊,变成最后一个才知情,皇帝肯定会更为愤怒。所以必须要加以补救。
对于上位者来说,手下的人可以蠢,可以笨,可以有私心,甚至触犯法令条律,只要不太过分,还是可以容忍,但只有欺瞒蒙骗才是最大的忌讳,让人忍耐不得。
“但要怎么说还是得好生斟酌一番啊。”
王雱点头:“等回去后与父亲再商议一下。”
的确不好说。出尔反尔,下了决定后又立刻更改,这就叫做行事轻佻。世间对于宰相的要求,是沉稳、稳重,能如柱石一般稳定朝廷大局,面对危殆局面,也能将国事支撑起来。如澶渊之盟时的寇准,如曹后垂帘时的韩琦。朝令夕改的作风,出现在宰相身上,那就是要给人戳脊梁骨的。
王安石一向倔强,别说朝令夕改,在外人眼中,就是知错也不会改的,否则就不会有拗相公这个绰号了。现在他主动改弦更张,身上要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就要看看王安石要什么样的办法去取得天子的谅解和理解了。韩冈倒是老神在在,反正不管自己的事。何况以王安石几年来的君臣相知之雅,赵顼再怎么样也会对他优容一二,不过是丢点面子而已。
王雱也放下了这件烦心事,外在的面子问题不是关键,关键是先要将事情做好。先得有里,才能有外,“运粮上京,绝非易与。更别说还是用雪橇车来运送。不知玉昆是否有心转调六路发运司,主持其中诸事。以玉昆旧年在熙河路的表现,家严和愚兄也能放得下心来。”
到任两月就调离的前例有得是。认为韩冈到白马任知县就是为了来熬过一任资序的人,本来就很多,现在他转任也不会出人意料。但韩冈却无意改换职位。
简直是开玩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韩玉昆难道是王家养的狗吗?!
“先不说小弟资望浅薄,在六路发运司中根本毫无根基可言,短时间内根本使唤不动那一干官吏。且明春河北若有流民南下,白马县便会首当其冲。如今我在这县中也算薄有声望,就算有流民蜂拥而入,也能安排得下来,倒也不怕会出乱子。要是小弟离开,不知准备换谁来顶替?”韩冈反问着,又道:“不如这样吧,我来上书天子,将雪橇车呈递上去。至于后续的主持工作,还是要劳烦岳父和元泽你另选贤能为是。”
韩冈的推脱也不出王雱意料,叹了口气,两件事中,他也不能确定哪一桩更为重要。
“即是如此,那玉昆你就没有必要上书了。政事堂里肯定有过去熙河路呈上来的奏报,有关雪橇车的事也能找得到。”王雱笑笑,“当时没人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了,重新给翻了出来——这等借口,想来也能说的过去。”
上书提议用雪橇车运送粮食入京,即便此事成功,功劳还是拿不到大头——六路发运司才是首功。但若是失败了,过错却要摊上大半——将责任对到雪橇车不堪使用上那是最简单的。韩冈既然不愿意参与进来,就没有必要让他冒这个风险,好歹也算是自家人。
“就让薛向来好了。六路发运司他管了几年,现在威望还在。让他来主持此事,不虞会有变故。”王雱说道。
“薛向可是三司使!”韩冈闻言惊讶不已。从六路发运司升到了三司使的位置上,现在难道要将他降回去?三司使可是大宋计相,六路发运使却是一个苦力活。
王雱微微一笑:“但他想入政事堂。”
说着他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愚兄这就要走。二姐现在就在家中,过两日,就将她们一起送来。”
天色已然大亮,带着韩冈画出来的图样,王雱就要告辞离开。有了图样在手,他并不担心打造不出来。
雪橇车仅是一个创意而已,但对于大宋那些手艺超乎后人想象的工匠们来说,他们也只需要一个创意。就像韩冈让人改造投石车,还有当初打造雪橇车的时候,他都是只提了几句话,熙河路的工匠们就将顺顺当当给造了出来。这些器物并不超越时代,仅仅是创意别出心裁,捅破了窗户纸后,将之付诸实现,一点难度都没有。
“那就劳烦元泽费心了。”韩冈瞅着王雱眼中密布的血丝,又道:“我还是让人找辆马车来好了,元泽你正好可以在路上睡一觉。”
推门而出,冬日的清晨,寒冷异常。可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昏沉的头脑一下就能变得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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