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人唤了一声:“沈大人。”
是苏晋。她是外臣, 被人拦在宗人府外, 目光扫过奶娘的身体,亦露出忧色。
沈奚道:“让她进来。”然后他没笑, 也没多作寒暄,转头问一旁的内侍:“你们主事呢?”
宗人府原设宗人令与宗正, 由皇子担任,后来诸皇子各自就藩,余下的朱十七等又少不经事, 堂官出缺,偌大的宗人府便由几个主事管着。
堂中亟亟迎出来一人,正是今夜从朱悯达处领命的胡主事。
沈奚开门见山地问:“这奶娘怎么死了?”
胡主事知道眼跟前这位身居要职, 又是东宫之人, 不敢怠慢, 毕恭毕敬地道:“回沈大人, 是自尽的, 刚画完押, 一个没留神她就一头撞死了。”
苏晋问:“她可有交代犯案经过, 可有留甚么话?”
胡主事道:“已交代了, 那盒有毒的枣花饼下官也命人找着了, 被她埋在宫前苑一株梅花树下,具体案情, 宗人府会向三法司各承一份。只是……”他说着, 神情变得犹疑起来, “这奶娘死前, 的确断断续续地留过一句话,这话十分奇怪,下官怕太子殿下听后震怒,不知沈大人苏大人可否代为传达?”
沈奚与苏晋对看一眼,齐声问道:“甚么话?”
胡主事还是有一些迟疑。
他还记得这奶娘将死之前的眼神,他从未见过这样复杂的眼神,像是有悲切与决绝交织,又掺杂着悔恨与释然。
“她说——甚么都是假的,这一生对不起小殿下,虽死,也不能赎罪。”
已是丑时时分,风雪小了一些,苏晋与沈奚离开宗人府,往前宫走去。
黑沉沉的夜被雪色点亮了些许,可这样暗白的光亮像一团看不透的雾,将整个深宫殿阁笼于其中。
沈奚走到一处废旧的宫门前,顿住脚步,他似乎累了,慢慢在门槛上坐下,自袖囊里取出折扇,敲了敲身旁空着的地方。
苏晋沉默一下,走到他身边坐下。
沈奚问:“你怎么来宗人府了?”
苏晋想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好瞒着他的,于是道:“是登闻鼓的案子。有人,想让我尽快查清案情,想要置十四殿下与工部于死地,是故不惜借小殿下的惊风症来提醒我登闻鼓下,最后一个死者卢芊芊的死因。我想不明白此人为何要置朱十四于死地,其实十四殿下……”她顿了顿,续道,“只是看着势大,若到时真的有夺储之争,他是谁也抢不过的。我想小殿下的奶娘或许知道这个人是谁,所以过来问问,没想到晚了一步。”
沈奚“嗯”了一声道:“那你觉得是谁?”
苏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又问,“依沈大人看,会是谁?”
沈奚一时没有作答。
须臾,他俯下身,用食指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字,“四”,“十二”,说道:“朱昱深与朱祁岳,各自领兵北疆和岭南,有实力夺储。”
然后又写上“三”与“九”,“朱稽佑与朱裕堂,表面上依附于朱十四之下,实际借由工部修筑行宫,卖放工匠,大肆敛财,加之在封地盘踞已久,亦有实力夺储。”
最后抚平雪地,写上一个孤零零的“十”,“其实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朱弈珩。他智不外露,却尤在另外四人之上,心思沉稳却敛而不发,看似超然物外若有心要争,岂知不是另外一个七殿下?可是——”沈奚顿了顿,眼角泪痣一闪,微微蹙眉,“正因是第一个想到是他,我又否决了他,若答案如此昭著,那便不用防了。何况这些年我查过他,他在封地政绩平平,连亲兵卫亦零零散散不成样子。”
苏晋愣然道:“沈大人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沈奚收回被积雪冻红的指尖,忽然仰身往身后的雪地里一倒,看着漫天飞扬的雪粒子,静静地道:“我觉得要出事,你信吗?”
苏晋没有答话。
沈奚默了片刻,又道:“我七岁时,有一天想吃桑葚,大姐宠我,亲自去淮水边采。那是个初夏的清晨,我睡着了,醒来后,雨伴着惊雷下得暗无天日,我突然心慌,觉得大姐要出事,三日后,有人在淮水边找到她的尸体,听说是采桑葚时跌入了湍流中,同去的两个丫鬟也不见了。
“我十四时,三姐被封县主,我陪她进宫那天,烈阳高照,明明是秋日,我总觉得那日晖炙如刀锋,像是要人命似的,后来我与三姐果然在琼花苑被人追杀,明明有宫人路过,却像看不见我二人一般,我当时觉得自己跟三姐这辈子是要交代在这儿了,后来还是十三赶来,救了我二人的性命。
“再有就是今日,这个我看不透的局,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我觉得要出事,可却摸不清源头在哪里,我希望我错了。”
苏晋听了他的话,想了想,却低低一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沈大人参不明白的事。”然后她说,“不知怎么,觉得幸甚。”
沈奚移目看她一眼,片刻,也轻笑起来,“倘我世间诸事皆可参破,那还呆在这儿做甚么?在街边支个摊子不是更好?”
苏晋诧异地回望他。
沈奚抬起胳膊在雪地里支了个枕,轻巧道:“支个算命摊子,上书十六个大金字。”他举起折扇,在空中虚点数下,一本正经地道:“能断生死,可批祸福,一字千金,胜造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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