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蓼莪
“公子，您醒了？”衡翌掀开身上的毯子，瞥了一眼马车。“公子，苏秦先生还好吗？”
无忌直视衡翌的眼睛，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衡翌垂下头，躲闪开无忌的目光。无忌笑了，“苏子一切安好，只是有些疲乏，还在睡觉。”
“末将去捡些树枝，生火做饭。”
“去吧。”无忌盯着衡翌的背影隐没在树林中，侧耳听了听车厢中的动静，朝嘴中叼着一根柳条，躺在杂草上的瞿墨走去。“苦吗？”他背对旭日，挡住照在瞿墨脸上的眼光。
“苦如何，甜亦如何？”瞿墨坐起来，细嫩的柳条在嘴里转了个圈。“公子看起来轻松自信，莫非想到游说宣太后和秦王的方法了？”
无忌坐下来，与瞿墨肩并着肩。暖洋洋的阳光照到他的脸上，他眯起眼睛。“没有。”他顿了顿，“请问先生，你希望秦王派兵帮助燕王，征伐齐国吗？”
瞿墨想也没想地摇了摇头，仿佛不放心魏无忌没看到他的动作，又补了一句：“不希望。”
“哦？”无忌惊讶地转过头，“既如此，先生为何不辞辛劳地从蓟城赶到大梁，接苏子回燕国，又陪苏子来到秦国？”直觉告诉他，这次瞿墨既没有卖关子，也没有故弄玄虚。他说的是心里话。
“在下不但不希望秦国派兵，还不希望燕王联合赵、魏、韩征伐齐国，纵使打着为宋王报仇的旗帜。”瞿墨抬手抽出嘴中的柳条，一圈一圈地缠在左手的食指上。
“为何先生还要这么做？”无忌皱起眉头，他想不到瞿墨如此行事的理由。
“从命而已。”瞿墨笑了，笑得像个淳朴的孩子。
“燕王命令先生？”话一出口，无忌就知道自己错了。他从衡翌那里知晓瞿墨的过往，后者主动放弃秦国的爵位，又岂会听命于燕王？“钜子的命令？”
沉默即是回答。瞿墨反向转动柳条，食指上有一圈圈的黑紫色淤痕。无忌想起那日在燕王宫与瞿墨的谈话，也沉默下来。
阳光从他们的眼睛移到他们的头顶，瞿墨打破沉默。“钜子以为墨子故里报仇的名义命令墨者加入讨伐齐国的联军——许多墨者拒不服从，隐匿起来——实际上他收受了燕王的巨额钱财。他却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已完全背离墨子的信条，将墨者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下真的担心将来的某一天，墨家会像无数学派那样，消失不见，再无人提及。”他扔掉手中的柳条，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下面，眯起眼睛迎向越来越强烈的阳光。
“先生为何不拒绝钜子的命令？”
瞿墨的嘴角抽动，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音调平静如斯。“因为我想光复墨子家乡，为那些死去的乡里复仇。”他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与璀璨的阳光交相呼应。“我知道这个想法已背离墨子的信条，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无忌望着瞿墨的侧脸，隐隐约约地意识到瞿墨会做一些疯狂的事情，就像他的笑容那般值得铭记。
苏秦没有起来吃早饭。无忌去看了他一次，示意他睡得香甜。剩下的三个人吃了简单的早饭，用衡翌从附近的小溪中汲取的溪水洗漱一番，换上整洁的衣服，朝最终的目的地——咸阳——进发。
整个上午，他们三个人只说了寥寥数语。每个人都想着各自的心事，表情稍显凝重。苏秦一直在车厢中睡觉。快到中午的时候，无忌看见一座朦胧的，绵延起伏的山脉出现在遥远的右前方。远远望去，那条山脉仿佛一条狰狞地巨蛇，扭动身躯，随时准备向猎物发出致命的一击。天气有点热，他却打了个寒颤。
“瞿墨先生，前边那座大山叫什么？”他抬手指向前边。
“呵呵，在下知道公子一定会注意到它的，一直等着公子发问。”瞿墨目视前方，看都没看无忌指的方向。“此山名九嵕山，山之南便是咸阳城了。公子是不是觉得这座山有些骇人？不瞒公子，在下第一次看到此山，也被吓了一跳。”
我才没有害怕。无忌在心里咕哝着，嘴上却什么都没说。一声虚弱的咳嗽让他收回观望的目光，他手上稍稍用力，小灰慢下来。“苏子，您醒了？感觉可好？”隔着车帘，他恭敬地苏秦。“咸阳已近在眼前，要不要停下来稍作休息？”
“不必了。”苏秦的嗓音沙哑无力，语气却顽强坚定，还透着一丝不能掌控局面的无奈。“今天到了咸阳，秦王也不会立刻召见我们的。”
看到曾经叱咤风云的人有心无力，尽显老态，而且这个人跟自己有莫大的关联，无忌感到很心酸。“苏子，您饿吗？”他找不到安慰苏秦的话，只好转移了话题。
“谢谢你，小无忌，老夫不饿，有些口渴，帮我取些水来。”
“是，夫子。”
车厢的后端放着水袋。无忌又是一阵心痛。他转到马车的后面，从马背上直接钻进车厢中。他拿起水袋靠近苏秦，手抖了一下，险些让水袋从手中脱落。他看到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孔，毫无血色的嘴唇，尤其令他心疼的是那双眼睛。苏秦已睡了大半天，那双眼睛中的血丝反而更多了。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张口劝说苏秦放弃燕王交待的任务。嘴巴张到一半，便被苏秦凌厉的眼神制止。苏秦好像料到无忌想说什么，整个人的气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雪白稀疏的眉毛竖起来，干涸的嘴唇倔强地闭着，黯淡的眼睛迸发出不屈的意志。无忌的心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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