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首蛇身双手举鼎——是屠王室的图腾。
被烙铁毁去的是上半部分,弯曲的蛇身蜿蜒而下隐没于袴腰,大抵是觉得这个部位没人会看到,看到了也未必认得出。
不巧,前世就从先生处得知屠王室图腾为何的姜佛桑,看到残迹的第一眼就联想到了。
有些不敢置信,可又不得不信。
其实相遇之初她就有过怀疑。
且不提那份宝矿图,玉貌丹唇的神欢实在让她很难和前世那个杀人如麻的内卫统领联系上。
气度上不说有多矜贵脱俗,一言一行也不难看出曾受过很好的教养,这是掩饰不了的,至少不能完全掩饰。
他自称师从一位不知礼法的山野村夫,然能以步光剑、碧玉箫遗徒弟的又岂会是一般人?
当时想着许是什么隐士高人也说不定,直到认出他背后纹绣的一刻——
也是,弥留之际的舍兰王后怕护不住小儿子,虽逼不得已将他送离王城,必也不舍得苦了他的,相托之人怎可能是一般人?
姜佛桑本以为自己得了一件神兵,她要做的就是让这件神兵只听她一个人的。
骤然发现的真相让她猛地意识到,究竟谁布局谁入局谁是棋子,尚不好说。
诏狱中她告诉昆柱王说史殷奇的结局早已注定——史殷奇的性情注定了他身边难有良才环绕,注定了他会带着大成江山走向覆亡。
现在想来并不确切,史殷奇自身最多只能决定一半。
虎视眈眈的敌国占南,深藏不露的前朝余孽,身侧还有一对佞幸姐弟。内忧外患,四面埋伏,史殷奇既无明辨忠奸之能,又无挽狂澜于既倒之力,多方作用之下,大成想不亡都难。
只不知樊家姐弟前世究竟效忠于哪股势力?或者他们自己单成第三股势力,却没提防背后另有黄雀……
神欢万万没想到,竟是那时候露的马脚。
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地点、特殊意义的一天,原来竟是他一败涂地的开始。
她那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难怪在那之后她花费大力气从星罗岛上另请了一个暗卫护从,是怕自己对她不利罢?
她早防着他了……
也对,两个别有用心的人,互相提防才该是常态。
忽而失声一笑,“你召我进宫那晚,若是我不肯进宫,会如何?会死吗?”
姜佛桑看着他,抿唇未语。
统领府外已布下天罗地网,怕他走脱,连虹藏也去了。
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进宫,要么死。
最终他带着碧玉箫进宫了。
凉亭内,姜佛桑设酒以待。
隔着案几,对着清风明月,他为她吹了最后一曲《忆长风》。
三载光阴,往昔岁月,随着箫声消逝于远方,就如抓不住的风,奔流向前的水,无法挽留。
就像他们两个之间,除了你死我活,没有第二种解法。
箫声停,他接过她递来的酒……
“你还是心软了。”神欢一语道破,“你应该给我一杯毒酒——有些人你处理不干净就永远是个麻烦,包括我。”
“你的确不该存在。”
无论大越最后一位王如何、最后几十年如何,它统治了这片领地数百年是不争的事实。
这么说罢,即便大成以同样的方式亡国,继任者无需担心大成余孽,却会担心大越余孽。
因为整个南州都打着大越的烙印,而这烙印短时间内根本难以消除。这里的百姓也习惯了效忠于屠王室,屠王室就是无可争辩的“正统”。
虽然曾经的暴政苛政让他们寒心过,但时间会淡化一切,也会美化所有。尤其当新的统治者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时,他们就会开始怀念前朝。
倘若史殷奇即位以来无人约束,他的荒淫残暴有了充分发挥的余地,弄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出现一位大越四王子,百姓岂会不跟随?
甚至这个大越四王子都不必出现也无论生死,只要有人存着复辟之心,各地只要有人想起事,就打着他的名号,号召所有对新朝不满者,共同反抗新朝。
一旦发酵开来,影响力无疑是巨大的。哪里有叛军乱党哪里就有大越四王子,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信仰,是全天下反叛者的精神领袖,将时刻折磨着继任君主,让继任君主头疼不已,甚至可令新朝动荡无数年。
所以,身为新的统治者,为了免除后患,必须彻底清除前朝余孽。
史弼和史弶都曾暗中发动全国之力缉拿屠王室后人,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姜佛桑没有他们那种迫切的心情。
她认为,史家兄弟恐惧屠王室后人,不如说是恐惧民心。
民心的确可畏,但同时民心也是最好的国防。
当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就算有人要造反,士兵们没有战心,百姓们也没有反意。
相反,如果民心尽失,即使有一大批拥趸,又岂能阻挡无数揭竿而起的敢死之士?更无法扼制民间沸反盈天之声。
作为一个君王,只要能令得民康物阜百姓丰衣足食,让他们满意现在的生活,那么谁会想不开继续给前朝当余孽呢?
不过话说回来,后患这东西,有不如没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佛桑神色不变:“我留着你自然有我的道理。”
“你想要什么,我能猜出几分。”神欢道,“但是我为何要遂你所愿?还是说,我那样做了,你可以让我继续活着。”
“你可以试试。”
可以活,姜佛桑心道,但活法要由她来定。
神欢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单手撑着榻沿,勉力站起身。举步欲朝她走,只迈出半步便停下。
他看了看铁链,又看向姜佛桑,微喘了几息,眨动了一下双眼:“你近前来,我告诉你。”
见姜佛桑不动,他笑了一下,“重环每日都在我的饭食里掺上一些东西,现在我手无缚鸡之力,你不必害怕。”
姜佛桑忖度片刻,朝他走去。
“再近一些。”
而后是哗啦的声响。
神欢把她拉进怀里,头一回,没有规矩、无所顾忌,用尽全部力气抱住。
“我只想知道,不杀我,只是因为我救过你、因为我还有用?有没有一点是因为别的。”
寂静了一瞬,又或是很久。
“你可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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