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寺中有一棵菩提树,树大十余围,根株无数。结子圆如弹,坚实不朽,可作念珠,可为数珠。
每颗菩提子的面上都有大圈文如月,周罗细点如星,是为星月菩提。
不知别处如何,这棵菩提每年五六月结果,八九月成熟,可在枝头挂果至次年二三月落地。
今岁菩提子落地时,扈长蘅特意捡拾了些,逐颗清洗打磨,又放佛前供奉过,临走才托人转交给姜佛桑。
佩带此珠,可增吉祥,长保平安。
珠串成双,大抵也是对她与萧元度无言的祝福。
除了珠串,还有一纸书信。
“不见一法即如来,方得名为观自在。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偿宿债。”
达到不见一法的境界,即是如来,即是观自在。彻底解脱,业障本空。
如若没有明心见性,则事相宛然,业障不虚,仍然要偿还夙债……
显然,扈长蘅尚有要偿还的夙债。
他没有选择继续在空门里甚或在虚无缥缈的轮回中偿还,而是今世债今世偿。
信末还有一言:“众生非众生,你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对了什么?
姜佛桑只注意到他未再称她檀越。
萧元度一听扈长蘅离开了南州,就在姜女来东宁之前。脸色稍霁。
又听这星月菩提蕴涵着对他与姜女的祝福之意,沉默片刻,冷嗤一声:“谁稀罕他祝福。”
停了停,再次确认:“当真走了?回崇州了?去救他阿母了?”
姜佛桑颔首。
扈长蘅选择重回崇州,为他受难的母亲,为他惨死的父兄,亦或是为扈长蔺残酷镇压暴力统治下的崇州生民。
姜佛桑不知他究竟为谁,也不知他会否还俗又能否成功——毕竟他身边只有南全和汶叟。
但这是他的选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脚下的路总是要自己走的。
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安排人手护送他一程……
“这是临别赠礼,坦荡真诚。我觉得隐瞒不妥,至少该告知你一声。”
犹豫着犹豫着,眼看就要离开东宁,是以今天来船坞时干脆带上了。
“现在我说完了,珠串去留由你决定。”姜佛桑松了手。
高举的手臂僵滞在半空,过了会儿,垂落下来。
看着掌心明润悦目的菩提珠串,萧元度重重一哼,“他坦荡,难道我就小气?”
把大的那只仍戴回左腕,小的那只亲手给姜女戴上。
“既是祝福,权且收着。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倒也应景。他要是没走,说不得还要请他饮樽喜——”
嘴里说着,突然沉默下来。
“或许,”抬手耙了下头发,再开口,嘲讽与敌意淡了,语气些微复杂,“此前算我对不住他。”
萧元度有时也会想,这全新的一世,若果他没有抢亲,姜女与扈长蘅作成了夫妻,发生在他身上的转变与转机大抵也会发生在扈长蘅身上。
因为无论何种境地,萧家也好、扈家也罢,姜女总会想办法让形势变好,扈长蔺的阴谋没准儿也会被早早识破。
那样的话扈长蘅非但不会死,更不会出家,他与姜女……
萧元度不愿往深了想。
除了忌妒,还有后怕与庆幸。
尤其在来了南州,在得知辜郎中就是《健康全书》上的辜百药以后。
泼天狂喜的同时脊骨发冷,他差一点就与她错过……
时至今日再问他后不后悔当日所为,他不悔也悔。
不悔是因为那人是姜女。
悔在错误的形式没能与姜女有个好的开始。
至于被带累的无辜,“以后若有机会,还他便是。”
还是那句,什么都可以还,姜女不行。
这辈子不行,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行。
萧元度从盼着扈长蘅守心如一再不入红尘到盼着他还俗,态度上之所以有如此大的转变,除了想他离开南州,再就是,他这般在佛寺修行下去,万一真修得了与姜女的来世或者不知哪一世……
“你还未答应我,下辈子还在一起罢?”
姜佛桑没想到他还能绕回到这个问题上头。
为何就如此笃定还有下辈子呢?
相比起他的笃定,她心里则较为悲观,“茫茫人海,哪里就那么巧还能碰到。”
萧元度紧抓住她的手:“我能找到你一次,就能找到你第二次、第三次……”
姜佛桑却想,他们未必会有下一世了,就像消失的先生那样。
说不定就连这一世也是……
眼睫低垂,片刻后抬眸一笑,颔首:“好,我等着你。”
两人于月色下相拥。
姜佛桑靠在他肩头,看着起起伏伏的海面,“我想起你那个梦。”
萧元度一怔,面上随即浮现出懊恼之色:“只是梦……”
姜佛桑摇了摇头。
在那个梦里,他儿孙满堂。
这一世如不是遇见自己,已近而立的他也该早为人父了。
又想起海边他戏耍群童的一幕,以及喜宴上渔婆问的那句。
“我……恐怕无法给你一个孩子。”至少眼下不能。
原来说得是这个。
萧元度松了口气,抱紧怀里人,脸贴着她的鬓发蹭了蹭,“你已经把最好的给了我。”
那个梦虽然真实,毕竟只是个梦。
上一世他到死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或许命中注定子息缘浅。
无所谓,他只要姜女。
再者眼下也不是好时机,他的孩子可以姓姜、可以姓邬,独独不能姓史。
此外萧元度心里也有个疙瘩。
钟媄当初生萧续萧慻时遇险,小六也跟着丢了半条命似的,直到一双儿女会跑会跳,提起仍旧魂不附体。
还有拼死生下萧纮后撒手而去的长嫂卞氏……
萧元度早些时候的确想过跟姜女要个孩子,一个他们俩的骨肉。
那是情至浓时自然而然的想法,或者也藏了些别的心思。
现在他反而不那么想了。
大抵是心定了,再无需旁得东西来证实去维系。
且凡事总有万一,他不敢想象那个万一发生在姜女身上……
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唯独生育之苦之险无法为她分担分毫。
在她过鬼门关时,他无能为力,只能束手干等着,这让他难以忍受。
若然九死一生换个孩子,姜女却离他而去,那这孩子要了做甚?
更有甚者,再像梦里那般生下来是奔着索他命来的,那么不生也罢。
乱世之中什么都难,最难是成全一对有情人。
生在如此世道,多得是遗憾收场抱恨终生的爱侣。
他和姜女虽一路风风雨雨,总算守得云开。
他是贪心不假,但他也没那么贪心。
他只要姜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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