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看到鲍老夫人的一瞬,佟夫人下意识顿住脚,脸上的笑意逐渐隐去。
此种情形贾妪再熟悉不过,躬身一礼后退下。
佟夫人走上前抚膝跪坐,一副聆训的姿态。
鲍老夫人板着脸,无半丝在外人面前的慈和,声音也透着股漠然。
“听说你与这个新儿妇相处甚欢?”
佟夫人如实道:“不知母亲从何处听来的,女儿与这个五儿妇脾性不甚相投,是以并不如何相处,自她嫁进萧家,我这院中总共也没来过几回。”
鲍老夫人哼了一声:“她不来,你就由着她不来?做阿家的,反倒让个儿妇骑在头上,说出去丢我佟家的人!”
佟夫人面露难色,“她那样的出身,又是天子所赐——”
“再高贵的出身,如今也是萧家妇!你是萧府主母,怎能一点刚性都没有?”
正因为她的出身,正因为是天子赐婚,若嫁的是别人都还好,偏偏嫁的是萧元度,这让鲍老夫人如何能不忌惮?
“三岁看老,我早知你是个扶不起的,当初若非没有更好的选择,这个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坐!但凡你长姊还活着,她绝不会似你这般上不得台盘。”
面对母亲的重言呵斥,佟夫人面上则显得不痛不痒,似乎早已习惯。
附和道:“女儿何及长姊万一?长姊是主公的元妻,与主公情深意笃,论相貌、论才干,便是十个我绑一起也抵不上长姊一根头发丝。”
鲍老夫人冷眼:“还敢与你长姊比?你连邬氏那个死人都比不过!”
当初她作甚急着要再嫁一个女儿进来?就是因为邬氏带来的威胁。
阿璇故去后,还以为最多过个一年半载萧琥就会续娶。佟家也没指望他能一辈子不娶,只要对阿璇留下的几个孩子好,佟家也不会有二话。甚至还主动帮着张罗。
孰料萧琥不愿,多少人登门说和也没见他应过。
直隔了四五年才娶了邬氏,那时他已做了棘原县吏。
佟家这边一直以为他是碍于上官的情面,不得不娶。
终不能放心,便以探看外孙为由找机会来了趟棘原。
从见到邬氏的那刻起,鲍老夫人就感到了深重的危机。
常山邬氏虽非世族,也是官宦人家。似邬氏这样的大家闺秀,品貌教养皆是一等一,便是鲍老夫人爱女如珠,也说不出其不如阿璇的话。
邬氏不仅貌美性娴、知书达理,待下也毫无倨傲感。便是对夫主前夫人的父母亦是以礼相待,方方面面都难让人挑出错来。
其时邬氏已为萧琥生下一子,尚在襁褓,正是萧元度。
鲍老夫人将大外孙叫去一边,问他在继母身边可有受屈、继母可有因新降生的这个弟弟冷落于他?
萧元胤摇头,说母亲待他甚好。
鲍老夫人觉得这声母亲甚是刺耳。
虽说长女故去时大外孙四岁还未满,对亲生母亲印象不深,但送他来棘原前的半年,鲍老夫人曾特意将几个外孙接到身边,除了让这些孩子明白他们的亲生母亲是谁、是个怎样的人,尤其告诫大外孙要注意防范这个继母。
“元胤,莫要忘了,你只有一个阿母!乡里那些被后母凌虐苛待的娃娃你也是见着的,依外祖亲看呐,这邬氏也是个面甜心苦的,她如今又生了亲子,怎还会诚心带你?保不齐以后要害你哩。”鲍老夫人一遍遍叮嘱着,直看到外孙懵懂地点头才罢休。
这才多久,他怎么就被邬氏给拢去了呢?
更让鲍老夫人不安的是,萧琥从衙署回来,与他们打过招呼便径自走向邬氏,一边逗弄襁褓中的婴孩一边与邬氏说着家常话,刚毅的面庞也因妻儿柔软了几分。
鲍老夫人的心霎时凉了个透彻。
接下来几日,意外频发。先是萧元胤不小心烫伤了手,接着不怎么巧地摔伤了腿。鲍老夫人趁机找到萧琥,话里话外暗示邬氏这个继母不慈。
萧琥却不肯信,还为邬氏辩解,说她并非心狠之人。
鲍老夫人一计不成,干脆以帕掩脸、一通哭诉——哭长女命苦,哭几个外孙打小没了生母可怜,哭继母再亲亦不如亲娘亲,哭有人娶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别的不说,对这个女婿的性情鲍老夫人多少有几分了解,因而软刀子专挑痛处捅。
想当初他还是个一名不文的穷小子时,阿璇不顾家中反对一意孤行跟了他,陪他吃了那些年的苦。如今他眼看着有了起色,陪他享福的却成了旁人,他怎能心安理得地将阿璇抛诸脑后?
“你如今娇妻幼子在怀,怕已将阿璇忘了个干净!这也罢了,你因这娘俩如此冷落前妇之子,阿璇九泉之下岂能瞑目!阿璇呐,我苦命的阿璇!你若泉下有知,且睁开眼睛看看罢,身上衣、枕边人,终是旧的不及新的好啊……”
鲍老夫人一声声凄切地痛斥,果让萧琥变了脸色。
虽然隔日即命人将前丈人与前丈母送还了乡里,但鲍老夫人打听得勤,得知萧琥自那以后便借口公务繁忙疏远了邬氏,还算满意。
就这样又过了四五年,邬氏再次有了身孕。
这时节萧琥已无需再找借口,北地大乱,他是真得忙,忙着召募士卒,忙着抵御胡虏,忙到没来得及看邬氏最后一眼。
而鲍老夫人此时也另有了一番心思。
战乱才起时,见萧琥弃了公职扯起驱虏大旗,佟家唯恐惹祸上身,恨不得与这个前女婿一刀两断、划清界限才好。
谁能想到,竟真让他干成了事!
眼见着萧琥逐渐成了号令一方的人物,整个棘原乃至整个豳州都要靠着他筑起的坞壁存身。作为萧琥的前岳家,走到哪都受人万分敬重,他们何曾体会过这般感觉?
鲍老夫人合手念佛,直赞阿璇眼光独具。
不独阿璇,还有阿璇的祖亲。想当初阖家上下都反对这门亲,只有这位老祖宗道了句“此人不凡,必成大器”,而后力撑长孙女。若非如此,便是鲍老夫人再难割舍这块心头肉,佟家其他人也会与阿璇断了往来。
如果说后来做了县吏的萧琥还只是一门断了可惜的“亲”,那成了大坞主的萧琥就是绝不能放弃的一座靠山。
别说邬氏死了,就是没死,佟家也要想法子将曾属于阿璇的位子抢回来。
阿璇刚走那会儿佟家虽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帮着张罗过续娶之事,人选还都只是乡里小户,亦或者佟氏族亲。
如今再次张罗,考虑得就不一样了。
肥水总不好流向外人田。便是族亲,终归隔了一层,这个缺还是得自家人顶上才好。
而被战乱耽搁了亲事的小佟氏本非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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