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的深夜,宿在城楼上的李曾伯忽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起。
“大帅!”
“何事?”
虽已老迈,李曾伯却还是迅速翻身而起,黑暗中找不到靴子,他踩着冰凉的地板赶到门边推开门。
“庞沛回来了。”
“人在何处?快带过来!”
“他路上遇到了元军的探马,受了伤在城门前晕了过去。”
“带了陛下的旨意?”
“没在他身上找到信件。”
李曾伯已披上了盔甲,道:“边走边说。”
如今兴庆府内的洪水才刚刚退下去不久,今年的收成已经毁了、城中到处都是破损萧条的景象。
而就在几日前,忽必烈亲征的消息已经传到,此时走在城中,不免让人忧虑这样的城池能否抵挡得住蒙元大军。
北城门处的地面坑坑洼洼,地面绵软又结了霜,踩下去时既有霜面被踩碎的“嘎吱”声,又会陷下去挤出淤泥中的水,沾湿鞋底,分外难受。
庞沛与几名士卒就倒在墙根下,有军中大夫正来回忙碌地给他们治疗。
李曾伯一上前便问道:“人如何了?”
“换成以前或许难救,好在如今军中有上好的金创药,都能活。”那军大夫应道,“只有那小子要截掉一只左脚。大帅,学生这就去截了。”
“去吧。”
习惯了同袍说没就没的日子,李曾伯显得有些无情,连声叹息都没有,上前,俯身看向庞沛。
另一个军大夫正在给别的士卒止血,转头看了一眼,道:“庞将军也是失血过多了才晕厥过去,已经给他包扎了。”
说话间惊醒了庞沛,他身子一抖,眼皮都还没睁便突然吼了一句。
“杀过去,杀过去!”
李曾伯波澜不惊,沉着一张老脸,等庞沛睁眼了,才道:“别动,安全了。”
“大帅?大帅……”
脸色惨白的庞沛看到李曾伯的一瞬间,明显放松下来,无力地向后一倚,再开口几乎是带了哭腔。
“陛下的旨意末将带回来了……差点就带不回来。”
“在哪?”
“大的包起来塞进马腹里了……踏风骓跟了我三年,我对不住它。”
李曾伯显得有些无情,挥了挥手,让人将远处的一匹黑马带到了一边。
庞沛深深看了那边一眼,目光悲凉。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腹上的一处伤口,又道:“还有个小东西,在……这里。”
李曾伯扫了他一眼,问道:“缝进去了?”
“在路上时徐老瘪帮我缝的。”庞沛低声道,“没两天,徐老瘪打水时给蒙虏一箭射黄河里了……拆吧。”
李曾伯便招手向军大夫道:“拆。”
“真在里面?”那军大夫不信,摇头不已,道:“老夫行医一辈子,从来未见过有人能将东西缝到皮下,不信,纵使有金创药,老夫亦不信。”
“哈。”
庞沛喘着气,道:“当老子是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书生……老子若没股子狠劲,早他娘死八百回了……”
他猛地将自己的衣衫往下一扯,露出脖子后面的一道巨大的伤口。
“看到没?老子……阔端家的驱口。这烙印……老子自己剥了自己的皮……”
那老大夫犹在发愣。
“你爱信不信,拆。”
“好吧。”
当那大夫开始拆伤口,庞沛极努力想要表现的英勇镇定,甚至打趣两句。
“看到没……老子就是命贱……糙人……没那么容易死……”
但才开口,剧痛传来差点咬断了舌头。大夫连忙塞了一块布到庞沛嘴里。
惨叫声便从他咬着的布里渗出来。
周围的人难以想像他把东西藏进皮里时有多痛苦,竟还有士卒开起玩笑来。
“嘿,我当将军是要生了。”
“哈哈哈哈。”
但从西夏灭国、金国灭国、蒙宋战争至今,六十余年,战乱就没停过。
在这个能把一个种族都全部屠杀殆尽的土地上,一点皮肉小伤确实不算什么了。
“好好养伤。”
李曾伯拍了拍庞沛,拿起那血淋淋的油皮纸包,转身就走了。
庞沛整个人都松快下来,往后一倚,喃喃道:“赏点酒喝啊大帅……”
~~
天光已亮,晨曦从窗户上的箭孔照进了城楼之中。
李曾伯把腥臭油皮纸打开,只见里面有许多信件。
他正要看信,却是又看向了一块血淋淋的小木头。
一掂,便知里面还有东西。
李曾伯遂先掰开它看了看。尽管庞沛说过,这是陛下要与别的旨意一起送到长安去的,不是给他看的。
当在两瓣木头间见到了那一枚虎符,他的脸色便凝重起来。
这虎符不过两根手指般大小,做工却极精细,当世不可能有人能仿制,正是李瑕的兵符。
李曾伯觉得李瑕不该将如此重要之物交给庞沛护送,但再想到庞沛那一身的伤,一时也无言。
他遂将它收好,看向包裹里的信件。
它们有的是用秘文写的需要破译,有的则是普通的文字。
李瑕有一封给他的信,行文看起来不像是圣旨,反而像普通的家书。
或许是因为仓促,字迹有些潦草,有些字句显然也未经斟酌,可见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李卿出镇天下各地有三十年了吧,记得那日才到兴庆府,我将李氏祖谱给你时,还说等收复了河套,今年该让你到巩昌过年,多陪陪留在那的家眷。不凑巧,忽必烈这一亲征,今年又耽误了。自从我们收复河西走廊,你已是第三个年头未见家人了。听说你祖籍在河南沁阳,盼有朝一日,你能带家小归故乡拜祭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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